穿越三娃后妈我摆烂了
编辑:爱码字的小慧慧 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2:20:30
穿越三娃后妈我摆烂了
男女主角分别是【林晚,晓华,周川】的年代,大女主,萌宝,养崽文,穿越小说《穿越三娃后妈我摆烂了》,由新晋小说家“爱码字的小慧慧”所著,充满了奇幻色彩和感人瞬间,本站无弹窗干扰,欢迎阅读!本书共计28841字,1章节,更新日期为2025-11-06 02:20:30.756119。该作品目前在本网 【njcdh.com】上完结。小说详情介绍:穿越三娃后妈我摆烂了
作者:爱码字的小慧慧 总字数:28841
类型:年代,大女主,萌宝,养崽文,穿越
穿越三娃后妈我摆烂了_精选章节
1 穿越成后妈的天
穿越成三个孩子的后妈那天,我看着营养不良的崽崽们和破旧的屋子,默默系上了围裙。
原主用馊饭喂孩子,我端出热腾腾的阳春面;
原主让他们睡柴房,我连夜缝制新被褥;
原主逼他们辍学捡垃圾,我熬夜补课赚学费。
三个月后,孩子们终于开口喊了声“妈”。
没想到失踪半年的军官丈夫突然归来,看着红润白胖的崽和桌上他的那份饭,眼眶发红:
“这个家…还能有我位置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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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晚睁开眼时,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,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着疼。
入目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,光线昏暗,身下的土炕硬得硌人,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灰尘气息钻进鼻腔。
她不是在公司加班赶方案吗?怎么……
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轰然涌入脑海,疼得她闷哼一声,捂住了头。
姜晚娘,十八岁,刚嫁人半年。男人是部队里的军官,叫周川,常年不在家。家里留下三个前头留下的孩子,老大周建国九岁,老二周建军七岁,老小周晓华才五岁。而原主,是个对非亲生子女非打即骂、克扣吃喝,满心怨气,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恶毒后娘。
记忆里,就在今天上午,原主因为五岁的晓华饿极了,偷吃了一小块藏在柜子底的杂粮饼子,被她抓着头发狠狠撞在了门框上,然后……然后就换成了她林晚。
林晚撑着酸疼的身体坐起来,心里一片冰凉。这都什么事儿啊!
外间传来极力压抑的、小小的抽泣声,还有男孩刻意放低的安抚:“晓华别哭,别出声……把她吵醒了又要打人了……”
林晚心里一揪,忍着眩晕感,扶着土炕边沿下了地,脚步虚浮地挪到门口,掀开了那挂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。
堂屋角落里,蜷缩着三个小小的身影。
最大的男孩建国把妹妹晓华紧紧搂在怀里,一只手捂着她的嘴,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。老二建军则紧张地盯着门口,看到林晚出来,他瘦小的身子猛地一抖,下意识地张开手臂,挡在了哥哥和妹妹前面,眼睛里是全然的恐惧和一丝强撑起来的凶狠。
三个孩子都瘦得脱了形,头发枯黄,穿着打满补丁、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,脸上脏兮兮的,露出的手腕脚踝细得仿佛一折就断。
看到林晚,最小的晓华吓得整个人往建国怀里缩,连哭都不敢哭了,只睁着一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,恐惧地看着她。
林晚的目光落在晓华额角那块明显的青紫上,那是上午原主的“杰作”,和她后脑勺的痛处隐隐呼应。她喉咙有些发紧,想说点什么,脚步刚一动,三个孩子齐刷刷地剧烈一颤。
她顿住了脚,心里叹了口气,涩得发苦。
视线扫过冷锅冷灶的厨房,水缸见了底,米缸里只有薄薄一层带着糠皮的糙米,几个干巴巴的野菜团子硬得像石头,散发着一股不那么新鲜的气味。
这就是这个家的全部存粮?
她沉默地系上灶台边那条灰扑扑的围裙,动作有些生疏。然后拿起水桶,走到院子里打水。
井绳粗糙,勒得她细嫩的手心生疼。她把水倒进大锅,刷洗干净,又转身进了里屋,从原主藏钱的角落里——炕席底下摸出几张毛票和一点粮票。记忆里,原主对自己的嫁妆和周川寄回来的津贴把得很紧,几乎从不花在孩子们身上。
她拿着钱和票,出了院门,朝着记忆里供销社的方向走去。
三个孩子从门缝里偷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,大气不敢出。
“哥,她……她是不是去叫人来卖我们了?”建军声音发颤地问。
建国紧紧抿着嘴唇,脸色苍白,把妹妹搂得更紧了些,没有回答。
林晚回来得很快,手里拎着一小袋白面,还有一小块猪油和几根小葱。她没理会孩子们惊疑不定的目光,径直走进厨房,开始和面、揉面、擀面。
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,到后来渐渐熟练,属于原主身体记忆似乎还在。她将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片,折叠起来,用刀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。烧水,下面,滚开的水汽蒸腾起来,模糊了她有些复杂的表情。
猪油在碗底化开,兑上酱油和盐,浇上一勺滚烫的面汤,香味“刺啦”一声就冒了出来。捞出煮得恰到好处的面条,撒上切得细细的翠绿葱花。
三碗热气腾腾、香气扑鼻的阳春面端到了堂屋那张破旧的小木桌上。
面条的热气氤氲开来,带着猪油和葱花的独特香气,霸道地驱散了屋子里的阴冷和沉闷。
孩子们看得眼睛都直了,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,吞咽着口水。他们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到这样精细的、热乎乎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。
但没有人动。
他们只是更加警惕地看着林晚,仿佛桌上摆着的不是食物,而是什么穿肠毒药。
林晚把三双洗干净的筷子放在碗边,自己退开几步,远远地坐到门槛上,望着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。
“吃吧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干涩,带着刚穿越过来的疲惫和无力,“没下毒。”
屋子里一片寂静,只有面条热气升腾的细微声响。
过了不知道多久,年纪最小的晓华终于抵抗不住那近在咫尺的香味诱惑,怯生生地伸出了小手,想要去拿筷子。
“晓华!”建国低喝一声,阻止了她。
晓华的手僵在半空,瘪瘪嘴,又要哭出来。
林晚依旧看着门外,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地说:“不吃就糊了,糟蹋粮食。”
最终,还是饥饿战胜了恐惧。建国死死盯着林晚的背影,看了好一会儿,才像是下定了决心,率先拿起筷子,低声对弟弟妹妹说:“吃!”
他先给晓华拌了拌面,又推了一碗给建军,自己才端起最后那碗,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
面条入口的瞬间,三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。他们吃得极快,几乎没怎么咀嚼,吸溜吸溜的声音响彻小小的堂屋,连碗底最后一点汤水都仰头喝得干干净净。
建军意犹未尽地舔着碗沿,被建国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,才讪讪地放下。
林晚听着身后的动静,心里那根紧绷的弦,稍稍松了一点点。
她站起身,走回屋里。看到她过来,孩子们立刻又缩在了一起,戒备地看着她,但眼神里除了恐惧,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。
2 个崽崽的初信任
林晚没说话,只是默默收走了空碗,拿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去洗刷。
夜色渐深。
原主自己睡在唯一的、铺着厚褥子的土炕上,而三个孩子则被赶到阴冷潮湿、堆满杂物的柴房里睡。
林晚翻出了家里所有能用的旧布料——几件磨得极薄、打满补丁的旧衣服,一床硬邦邦、几乎失去保暖效果的旧棉被。她又从原主的陪嫁箱子里找出一些还算柔软的旧棉絮。
就着昏暗的煤油灯,她坐在炕沿,开始笨拙地穿针引线。
她前世是职场精英,不是裁缝。针脚歪歪扭扭,大小不一,手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下,渗出血珠,她只是放在嘴里抿一下,继续。
她把那床旧棉被拆开,将里面板结发黑的棉絮尽量撕扯得蓬松些,又把能找到的所有柔软布料一层层铺叠在一起,试图增加厚度。
夜深了,油灯的灯花爆了一下。
她缝好最后一块补丁,拎起来看了看。手里的“新”被褥看起来依旧破旧,拼接的痕迹明显,针脚粗糙得可怜,但摸上去,总算比之前那冰冷梆硬的破烂要柔软和厚实一些了。
她抱着这叠沉甸甸、软乎乎的东西,走向柴房。
柴房的门虚掩着,里面没有光,只有孩子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、细微的呼吸声。
她轻轻推开门,没有进去,只是把手里的被褥轻轻放在门口干燥的地上,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,关好了门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林晚就起来了。
她做好了一锅稠稠的野菜糙米粥,还特意给每个孩子窝了一个鸡蛋。
当她把粥和剥好的鸡蛋放到孩子们面前时,看到他们眼下有着明显的黑眼圈,但身上却裹着那床她昨夜缝制的、歪歪扭扭的“新”被褥的一角。
孩子们看着碗里的鸡蛋,又看看林晚,眼神里的惊疑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这一次,他们没有像昨天那样等待太久。在建国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粥,确认“安全”之后,三个孩子再次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将食物消灭得一干二净。
吃完饭,林晚开始动手收拾那间杂物最多的西厢房。她把没用的破烂清理出去,扫地,擦抹,开窗通风。忙活了一整天,总算让那间屋子有了点能住人的样子。
她把孩子们少得可怜的、散发着霉味的衣物从柴房搬过来,又把自己炕上那床厚实的褥子也抱了过来,铺在了西厢房的土炕上。
“以后,你们睡这屋。”她语气平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孩子们站在门口,看着虽然依旧家徒四壁,但却干净、亮堂、有了炕席和被褥的房间,都有些发愣。
晚上,当林晚自己躺在只剩下薄薄一层褥子的硬炕上,听着西厢房那边隐约传来的、孩子们似乎睡得格外安稳的呼吸声时,翻来覆去,难以入眠。
摆烂?在这个年代,带着三个名声被原主败坏殆尽的孩子,她能摆烂到哪里去?
感化?谈何容易。那三个孩子眼里的戒备和创伤,不是几碗面、一床被子就能抹平的。
活下去,把这三个崽养好,成了此刻她脑海里唯一清晰的念头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林晚不再像原主那样锁着粮食苛待孩子,她开始琢磨怎么用有限的米面粮票,让一家人吃得稍微好一点。野菜团子掺上一点点玉米面,蒸得松软些;糙米粥熬得时间长一点,多放点水,显得稠厚;偶尔买点便宜的猪板油熬油,油渣留着炒菜或者拌饭,香得孩子们能连碗都舔干净。
她也不再拘着孩子们,允许他们出院门玩耍,只是叮嘱不要去水边危险的地方。
老大建国始终是沉默的,像一头警惕的小狼崽,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。老二建军眼神里的凶狠少了一些,但好奇和探究多了起来。最小的晓华,还是怕她,但偶尔林晚递给她一个烤好的红薯时,她会飞快地接过去,然后细声细气地说一声“谢……谢谢”。
这天下午,林晚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,隔壁的王婶探头探脑地进来,脸上带着夸张的笑:“周家媳妇,忙着呢?”
林晚认得她,记忆里这王婶没少在背后嚼原主的舌根,也没少看孩子们的笑话。
“王婶,有事?”林晚语气疏淡。
王婶眼睛往院子里一扫,压低了声音,却又能让屋里屋外都听得清楚:“哎哟,我是听说你家建国、建军,好几天没去后山捡柴火也没去拾粪了?这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,光待着怎么行?得多给家里干点活计啊!还有晓华那丫头,我看她在河边挖野菜,手脚也不利索,你得好好教教,不然以后怎么嫁人?”
她的话音刚落,林晚眼角的余光就瞥见,西厢房的门帘微微动了一下,一条细缝后面,是建国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。
林晚把手里的湿衣服重重往盆里一扔,水花溅起。
她抬起头,看着王婶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:“王婶,劳您费心了。我们家的孩子,以后不捡柴不拾粪了。”
王婶一愣:“啊?那他们……”
“上学。”林晚打断她,“到了年纪,自然该去读书识字。”
“读……读书?”王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,嗓门一下子拔高了,“丫头片子也去?那不是白白浪费钱吗!周川媳妇,不是我说你,后娘难当,但你也不能这么由着孩子胡来啊!哪有不干活光吃饭还上学堂的道理!”
“我家的事,不劳外人操心。”林晚语气冷了下来,“孩子他爸寄回来的津贴,就是给孩子们用的。读书明理,比什么都强。”
王婶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,讪讪地说了句“好心当成驴肝肺”,扭着身子走了。
院子里安静下来。
林晚继续晾衣服,动作不疾不徐。
西厢房的门帘轻轻晃动,那条缝隙合上了。
过了几天,林晚真的开始打听村里小学入学的事情。学费、书本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原主留下的钱和周川的津贴,在改善了这段时间的伙食后,已经所剩无几。
她翻出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布包,里面有几样她前世因为喜欢而买下的、不算贵重但做工精巧的银饰和小摆件,跟着她一起穿越了过来。她挑了一件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银簪子,走了十几里路,去了一趟公社的委托行,换回了一些钱和票。
她用这些钱,买回了三个军绿色的新书包,几支铅笔,和几个崭新的作业本。
当她把这些东西放在西厢房的炕上时,连一向沉稳的建国都忍不住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书包上那颗红色的五角星。
晓华仰起小脸,眼睛里闪着光,第一次主动地、清晰地对着林晚说:“……给我的?”
“嗯,给你的。”林晚点点头,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开学了,一起去。”
她没有多说,转身去准备晚饭了。
身后,是孩子们压抑不住的、小小的、兴奋的讨论声。
夜里,林晚在油灯下,翻看着建国那本破旧的、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小学课本,揉了揉眉心。前世的知识还在,但教孩子是另一回事。她得自己先捋一遍。
3 深夜缝被的温情
日子在忙碌中滑过,转眼秋深,天气转凉。
这天夜里,老二建军突然发起了高烧,小脸烧得通红,嘴唇干裂,嘴里含糊地说着胡话。
建国急得脸色发白,晓华吓得直哭。
林晚摸了摸建军滚烫的额头,心里一沉。她立刻用被子把建军裹严实,对建国说:“在家看好妹妹,我去请赤脚医生!”
说完,她一头扎进浓稠的夜色里。
赤脚医生住在村另一头。深秋的夜风已经很冷,吹在脸上像刀子。林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奔跑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快一点,再快一点!
好不容易敲开了赤脚医生的门,又拖着年纪不小的医生急匆匆赶回来。一番诊断,是受了风寒引起的高热,需要立刻降温,并且连夜守着观察。
林晚送走开了药的医生,又忙着打冷水,用毛巾一遍遍给建军擦拭额头、腋窝、手心脚心。药煎好了,她小心翼翼地吹凉,一点一点喂进去。
建国和晓华也都没睡,围在炕边,眼睛红红地看着。
后半夜,建军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一些,沉沉睡去。林晚累得几乎脱力,靠在炕沿边,眼皮沉重得直打架,却不敢完全睡熟,隔一会儿就伸手去探探建军的额头。
天快亮时,建军彻底退了烧,呼吸变得平稳绵长。
林晚松了一口气,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就那么靠着炕沿,歪着头睡着了。
晨光熹微中,建国悄悄拿起炕梢那件林晚昨晚匆忙间脱下、还带着寒气的旧外套,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。
动作很轻,很轻。
林晚似乎有所察觉,眼睫颤动了一下,但没有醒来。
晨光透过糊窗的旧报纸,在炕沿投下斑驳的光晕。林晚是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的。
她猛地睁开眼,后颈因为靠着硬炕沿睡了一晚而酸疼僵硬。第一个念头是建军,她立刻伸手去探他的额头——温凉的,烧确实退了。小家伙睡得正沉,呼吸均匀,脸上也有了点血色。
她这才松了口气,动了动僵硬的身体,发现一件旧外套从肩膀上滑落。这不是她昨晚脱下来那件吗?她记得自己累得直接睡着了,并没有盖东西。
林晚抬起头,正对上老大建国看过来的目光。他坐在炕梢,已经穿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,手里拿着晓华的小袄,似乎在笨拙地试图扣上扣子。接触到林晚的视线,他立刻低下头,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扣子,耳朵尖却有点泛红。
是这孩子给她盖的衣服?
林晚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动,像被羽毛轻轻搔过。她没有点破,只是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,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:“烧退了,让他再睡会儿。我去做早饭。”
她拿起那件滑落的外套,很自然地折好,放在一旁,然后走出了西厢房。
早饭是简单的玉米糊糊,配一点咸菜疙瘩。林晚把糊糊盛好晾着,又特意给病号建军卧了个鸡蛋。
当她端着碗进屋时,晓华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,正拿着块湿布巾,踮着脚,小心翼翼地给还在睡的建军擦脸。动作很轻,很认真。
看到林晚进来,晓华小声说:“阿娘说,病了要爱干净。”
林晚愣了一下。“阿娘”……指的是她吗?这还是第一次有孩子用这个称呼,哪怕是转述。
她把鸡蛋碗放在炕头的小凳上,对晓华点点头:“嗯,晓华真乖。”
晓华抿着嘴,有点害羞地低下头,继续她的“工作”。
建军的病好了之后,家里的气氛似乎又悄然松动了一点点。至少,吃饭的时候,孩子们不会再等她先动筷,或者等她“验毒”了。老二建军病好后变得有点黏人,林晚在灶台忙活的时候,他总会蹭在厨房门口,假装看院子里的鸡,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跟着林晚转。
这天,林晚把卖银簪剩下的最后一点钱数了又数,眉头微蹙。这点钱,支撑不了多久,更别提三个孩子的学费了。周川的津贴还得等上一阵子,而且,她也不能坐吃山空。
她得想办法弄点钱。
原主记忆里,这靠山屯后面连绵的大山,是个宝库,只是村里人大多只在山外围捡柴挖点普通野菜,不敢太往里走,据说有野猪。
林晚决定去碰碰运气。她找了个背篓,拿了把旧镰刀,跟孩子们说了声“我去后山转转,挖点野菜”,就出了门。
秋日的山林,层林尽染。林晚凭着前世野外生存爱好者的经验和原主零星的记忆,避开村民常走的路径,往深山里走了走。她运气不错,找到了几丛肥嫩的蕨菜,还发现了一小片野山药,藤蔓枯黄,正是块茎成熟的时候。
她正费力地挖着山药,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“扑棱”声。循声望去,不远处的灌木丛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。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,发现竟是一只野鸡,被猎人设下的废弃套索缠住了一只脚,正在拼命扑腾。
林晚心中一喜,这可真是意外之财!她上前利落地解开套索,把野鸡牢牢抓住,用草绳捆好脚,扔进背篓里,用野菜盖住。又挖了好几根野山药,直到背篓沉甸甸的,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。
她没回村,直接绕路去了公社。野鸡和一部分野山药卖给了收购站,换回了皱巴巴却实实在在的几块钱。剩下的野山药和特意留下的一把最嫩的蕨菜,她带回了家。
晚上,家里的破旧木桌上,罕见地飘起了浓郁的肉香。林晚用野鸡和野山药炖了一锅汤,金黄的油花飘在汤面上,野鸡肉炖得烂熟,山药软糯,香气几乎要顶破低矮的屋顶。
三个孩子围着桌子坐好,眼睛都瞪得圆圆的,看着桌子中央那盆冒着热气的鸡汤,不断地吞咽着口水。
“吃吧。”林晚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,里面都有肉和山药。
孩子们再也顾不上什么,埋头苦干起来。啃鸡肉的声音,喝汤的呼噜声,充满了整个堂屋。
“好……好吃。”晓华啃着一只鸡翅膀,含糊不清地说,油乎乎的小脸上满是幸福。
连一向沉默的建国,也低声说了一句:“汤很鲜。”
林晚看着他们,自己碗里的汤似乎也更香了。
夜里,林晚依旧在油灯下看那本小学课本,手里拿着铅笔,在一个旧本子上写写画画,准备着给孩子们“开蒙”的教案。
西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,建国站在那里,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,碗里是半碗温水。
他走到炕边,把碗放在林晚手边,声音很低:“喝点水。”
林晚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。
男孩避开她的目光,盯着跳跃的灯花,语气硬邦邦的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:“灯下看东西,费眼睛。”
说完,也不等林晚回应,转身就回了西厢房,门帘落下,隔绝了他的身影。
林晚看着那碗清澈的水,水面在灯下泛着细微的光。她端起来,喝了一口。水是凉的,心里却有点暖。
她继续低头备课,嘴角无意识地,微微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。
4 军官丈夫的归来
日子就在这琐碎、忙碌又悄然变化中滑过。林晚隔三差五就往山里跑,每次都能有些收获,或是蘑菇,或是野菜,偶尔还能撞上一两只倒霉的野兔山鸡。家里的伙食水平显著提高,孩子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,身上也开始长肉,不再是最初那副风吹就倒的豆芽菜模样。
林晚用赚来的钱,不仅维持了家用,还给每个孩子扯了布,做了身新衣服。虽然样式普通,针脚也依旧算不上多好,但孩子们穿上身时,那亮晶晶的眼神,藏也藏不住。
她开始利用晚上的时间,在堂屋挂上一小块找来的旧木板,用烧黑的树枝当笔,教孩子们认最简单的字,写自己的名字。
“周、建、国。”
“周、建、军。”
“周、晓、华。”
她一笔一划地写,孩子们跟着一笔一划地学,神情专注。晓华年纪小,握“笔”不稳,字写得歪歪扭扭,林晚也不急,握着她的手,慢慢地带她写。
堂屋里,煤油灯的光芒温暖而黯淡,映着四个靠在一起的身影,和那写在粗糙木板上的、稚嫩却认真的字迹。
秋去冬来,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靠山屯。
林晚用之前攒下的钱,加上周川刚寄回来的津贴,终于凑够了三个孩子的学费和书本费。开学前一天,她把三个洗得干干净净、穿着新棉袄的孩子叫到跟前,把那个印着红五角星的崭新书包,一个个递到他们手里。
“明天,送你们去村小报到。”她说。
孩子们抱着属于自己的新书包,小手在上面摸了又摸,建国和建军抿着嘴唇,努力想做出平静的样子,但眼里的光彩却泄露了他们的激动。晓华直接抱着书包,把小脸埋在上面,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林晚带着三个孩子走出了院门。雪花还在零星飘落,落在孩子们的新棉袄和新书包上。
路上遇到早起的村民,看到这一幕,都露出惊诧的神色。
“周川家的,真送孩子去上学了?”
“哟,三个都去?丫头片子也去?”
“这后娘……转性了?”
议论声隐约传来,林晚充耳不闻,只是挺直了脊背,走在前面。孩子们跟在她身后,建国下意识地靠近了林晚一些,像一只试图守护的小兽。
走到村小门口,里面已经有不少孩子和家长。看到林晚带着三个孩子过来,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,各种目光投射过来——好奇的,探究的,依旧带着怀疑的。
林晚面色平静,带着孩子们找到老师,办理入学手续。当她把学费和书本费交到老师手里时,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。
手续办完,她把孩子们送到教室门口。
“进去吧,好好听讲。”
三个孩子看着她,点了点头。晓华有些怯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角,小声问:“……下午,你还来接我们吗?”
林晚低头,看着小姑娘依赖又不安的眼神,心里软了一下。
“来接。”她肯定地说。
晓华这才松开手,跟着哥哥们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教室。
林晚站在教室窗外,看着三个小小的身影找到位置坐下,融入了那群同龄的孩子中。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,带来一丝凉意。
她轻轻呼出一口气,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。
这三个崽,总算是迈出了新的一步。
而她这个便宜后妈的路,还长着呢。
雪后的村小操场,被孩子们杂乱的脚印踩得一片泥泞。放学铃声是敲响的一块破铁片,声音刺耳却带着解放的欢快。
林晚依言等在学校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。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,往人脖子里钻。她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,抬眼望去,一群孩子如同出笼的麻雀,叽叽喳喳地涌了出来。
她的三个崽很快也出现在视线里。建国走在最前面,小心地避着泥泞的水洼,新书包紧紧抱在怀里,生怕沾上一点污渍。建军跟在他身后,一边走一边兴奋地比划着什么,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亮眼。晓华被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,两个小丫头嘀嘀咕咕,晓华脸上也带着怯生生却真实的笑容。
看到林晚,三个孩子的脚步都顿了一下,随即加快速度跑了过来。
“慢点,看路。”林晚下意识地提醒,伸手扶了一把跑得最急的晓华。
“妈……我们今天学写‘人’字了!”晓华站稳,仰起小脸,眼睛亮晶晶的,那声“妈”叫得比早晨顺溜了不少。
林晚心里微微一动,“嗯”了一声,接过她肩上的书包,入手沉甸甸的,里面装着新发的课本。
“老师还夸我坐得直!”建军迫不及待地表功,胸膛挺得老高。
建国没说话,只是默默走到林晚另一侧,和她并排走着,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打量他们的村民。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,交头接耳。
“看,周家那三个,真上学了?”
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……”
“这后娘,装的吧?能坚持几天?”
议论声不大,却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。建国的脊背绷得更直了些,嘴唇抿成一条线。
林晚仿佛没听见,只低头问晓华:“‘人’字怎么写?回去教教我,我还没学过呢。”
晓华立刻来了精神,伸出带着棉手套的小手,在空中比划起来:“一撇,一捺,就是这样!”
“哦——”林晚拉长了声音,故作恍然大悟,“原来这么写,我们晓华真厉害。”
晓华不好意思地笑了,紧紧拉住林晚的手。那手套是林晚用旧毛衣线织的,针脚粗糙,颜色也不均匀,却厚实暖和。
回到家,院子里积了一层薄雪。林晚放下书包,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,准备清扫。
“我来。”建国忽然出声,伸手过来拿扫帚。
林晚愣了一下,男孩的手已经握住了扫帚柄,触到了她的手指。他的手冰凉,却很用力。
“你去歇着,做饭。”建国避开她的目光,声音闷闷的,已经开始挥动扫帚,动作有些笨拙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。
建军见状,也立刻跑去墙角拿来了一个小点的笤帚,跟着哥哥一起扫起来,嘴里还喊着:“我也来!哥,这边给我!”
晓华看看哥哥们,又看看林晚,跑到灶房门口,踮脚想把那挂沉重的棉门帘掀起来,好让林晚进去。
看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忙碌的小身影,扫帚划过积雪的沙沙声,混合着他们偶尔的交谈和喘息,林晚站在堂屋门口,一时有些怔忪。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,带着雪后的清新,还有一种……陌生的,让她眼眶微微发酸的暖意。
她没再坚持,转身进了灶房。
晚饭后,油灯再次亮起。堂屋的破木桌上摊开了新课本和作业本。林晚坐在桌边,检查孩子们今天学的生字。建国和建军写得还算工整,晓华的“人”字则像两个快要摔倒的小棍子。
林晚没有批评,只是拿着晓华的本子,指着那个字,放缓了声音:“晓华,你看,这一撇,要站稳一点,像人的一条腿。这一捺,要舒展开,像另一条腿迈出去。这样,这个‘人’才能站得稳,走得远。”
她拿起铅笔,在旁边的空白处,慢慢地、端正地写了一个“人”字。
晓华凑过小脑袋,看得极其认真,然后用力点头:“嗯!站稳!”
她重新拿起笔,小脸绷得紧紧的,照着林晚的样子,一笔一划地重写。虽然还是歪斜,但比之前那个好了不少。
窗外是凛冽的寒冬,屋内,灯火如豆,映着四个靠在一起的身影,安静而专注。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和偶尔炭盆里火星爆开的轻微噼啪。
5 家中的新位置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在扫雪、做饭、督促功课、偶尔进山寻摸点山货换钱的循环里,平稳地流淌。孩子们脸上的肉多了,笑容也多了,对林晚的称呼,从最初的无声,到含糊的“哎”,再到清晰的“妈”,变得越来越自然。
快过年的时候,林晚用攒下的钱和票,咬牙称了半斤肥瘦相间的猪肉,又买了一小袋白面,准备包一顿饺子。
腊月二十三,祭灶过小年。外面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。
灶房里,热气蒸腾。林晚在揉面,建国在一旁默默地剥着白菜帮子,建军负责把剥好的白菜洗干净,晓华则坐在小凳上,努力地想把一颗颗蒜瓣的外皮撕掉。
“妈,肉馅这样拌行吗?”建国把调好味的白菜猪肉馅盆子往林晚这边推了推,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。这活儿是他主动要求干的,照着林晚说的步骤,放了盐、酱油和一点点珍贵的香油。
林晚探头看了看,用筷子蘸了点尝尝,咸淡正好。“行,建国拌得真好。”
男孩的耳朵尖又有点红,低下头,用力搅拌着盆里的馅料,嘴角却悄悄弯了一下。
面团揉好,擀皮是个技术活。林晚自己擀了几下,动作还算熟练。她试着教孩子们包,结果建军的饺子像个歪脖子将军,露着馅;晓华的则直接瘫成了一坨面片夹着菜;只有建国,学得最认真,包出来的饺子虽然形状怪异,但好歹能立住,没破皮。
一家人忙活了小半天,桌子上终于摆满了一排排奇形怪状的饺子。水烧开了,白胖的饺子下到锅里,翻滚沉浮,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,是久违的、属于过年的味道。
当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时,孩子们的眼睛都直了。蘸着醋和捣好的蒜泥,咬一口,满嘴流油,白菜的清甜和猪肉的醇香完美融合。
“好吃!”建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,含糊不清地喊。
“嗯,好吃。”建国也低声附和,吃得很慢,似乎在仔细品味。
晓华把自己碗里一个形状最完整的饺子夹起来,努力伸长胳膊,放到林晚碗里:“妈,你吃这个,这个好看。”
林晚看着碗里那个勉强能看出月牙形状的饺子,又看看晓华亮晶晶的、带着期盼的眼睛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,酸酸软软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。
她夹起那个饺子,咬了一口,细细地咀嚼,然后对晓华露出一个笑容:“嗯,真好吃。我们晓华包的饺子最好看。”
晓华立刻满足了,低下头,美滋滋地吃着自己碗里那些“不好看”的饺子。
屋外是北风的呼啸和偶尔炸响的鞭炮,屋内,灯光温暖,饺子热气氤氲,孩子们的笑脸在蒸汽后若隐若现。
吃过晚饭,收拾完碗筷,林晚拿出前几天去公社时,用最后一点零钱买的几颗水果糖。彩色的糖纸在油灯下闪着廉价却迷人的光。
她把糖分给孩子们,一人一颗。
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,把晶莹的糖块放进嘴里,甜蜜的味道让他们幸福地眯起了眼睛。
晓华含了一会儿,忽然把糖从嘴里拿出来,捏在手里,凑到林晚嘴边:“妈,你尝尝,甜!”
林晚看着那枚被含得有些融化、沾着口水的糖,没有犹豫,微微低头,就着晓华的手,轻轻抿了一下。
一股直冲脑门的甜腻在味蕾上炸开。
“甜吗?”晓华期待地问。
林晚点头,声音有些哽:“甜。”
很甜。
就在这时,坐在她对面的建国,抬起头,嘴里还含着糖块,脸颊鼓起一个小包,他看着林晚,灯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,忽然清晰地、认真地叫了一声:
“妈妈。”
不是之前那种带着试探和生疏的“妈”,而是完整的,带着某种确认和依赖的——“妈妈”。
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。
建军和晓华也停下咂摸糖块的动作,看看哥哥,又看看林晚。
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,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她看着建国那双越来越像他父亲、却还带着孩童稚气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和戒备,只有一种平静的,近乎信任的光芒。
她张了张嘴,想应一声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最终,她只是对着建国,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嘴角,却无法控制地,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、柔软的弧度。
窗外,不知哪家又点燃了一挂鞭炮,噼里啪啦地响起来,炸碎了冬夜的寂静。
那声“妈妈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荡开的涟漪久久不散。夜里,林晚躺在炕上,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建国那清晰又带着点郑重的称呼,还有晓华递过来的、沾着口水的糖块那腻人的甜。
她翻了个身,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,黑暗里,嘴角无声地弯了弯。
然而,信任的基石刚刚垒起一角,仍旧脆弱。
开春后,天气渐暖,积雪消融,露出底下泥泞的土地。村小组织了一次简单的春季活动,让孩子们去公社看一场教育电影。要求穿整洁的衣服,自带干粮和水。
头天晚上,林晚就把孩子们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,仔细拍打干净,叠好放在炕头。又连夜烙了几张油渣葱花饼,金黄油亮,喷香扑鼻,用干净的笼布包好。
第二天一早,她把饼子和装满了凉白开的军用水壶分别塞进三个书包里,送他们到村口集合。
“路上听老师的话,别乱跑。饼子中午吃,水省着点喝。”她理了理晓华有点歪了的衣领,叮嘱道。
孩子们点点头,跟着队伍走了。晓华走出老远,还回头朝她挥了挥手。
林晚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土路尽头,才转身回家,心里盘算着趁着天气好,把厚重的被褥拆洗一下。
下午,估摸着电影该散场了,林晚开始准备晚饭。她淘好米,切了咸菜丝,想着孩子们走了一天路,回来肯定饿,又特意多抓了把米。
太阳西斜,村口传来了孩子们喧闹的声音。林晚放下手里的活计,走到院门口张望。
很快,她看到了自家的三个崽。只是,情况似乎不太对。
建国走在最前面,低着头,脚步很快,他那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前襟,湿了一大片,还沾着泥点子。建军跟在他身后,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,新做的解放鞋鞋尖也糊满了泥巴。最小的晓华被建国紧紧牵着手,小脸发白,头发有些散乱,早上林晚给她扎好的小辫歪在一边,发绳都不见了。
林晚心里一沉,快步迎上去。
“怎么回事?”
看到她,建军的眼圈更红了,嘴巴一瘪,带着哭腔指控:“是铁蛋!他抢晓华的饼子,还把晓华推倒了!大哥去找他理论,他就用水壶泼大哥,还骂我们……”
后面的话他没说,但林晚能从孩子们委屈又愤怒的神情里猜出来。无非是“没娘养的”、“后娘带出来的野孩子”之类的混账话。
建国始终抿着唇,一言不发,只是把晓华的手攥得更紧。湿透的衣襟贴在他单薄的胸膛上,春寒料峭,他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哆嗦。
林晚的目光从建国湿透的衣服,移到建军糊满泥的鞋,最后落在晓华散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小脸上。一股火气猛地从心底窜起,烧得她喉咙发干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强行把那火气压下去,蹲下身,先检查晓华:“摔到哪里没有?疼不疼?”
晓华摇摇头,又点点头,小声说:“屁股……疼。”
林晚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然后看向建国,声音尽量平稳:“衣服湿了,先回家换掉,别着凉。”
回到家,林晚打来热水,给晓华擦了脸,重新扎好头发。又找出干净衣服让建国换上。整个过程,她没再多问一句,只是动作利落地忙碌着。
孩子们偷瞄着她的脸色,有些不安。他们习惯了从前那个动辄打骂的后娘,也习惯了这几个月来这个温和安静的“妈妈”,此刻她沉默的样子,反而让他们心里没底。
晚饭桌上,气氛有些沉闷。连最香的葱花饼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。
吃完饭,收拾好碗筷,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他们写作业,而是坐到了堂屋的门槛上,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抽出的嫩芽。
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,磨磨蹭蹭地也挪到了堂屋。
终于,建国先开了口,声音低哑:“……饼子,被抢了一块。水壶,也摔瘪了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下了很大决心,“我们……没给你丢脸。我挡在晓华前面了。”
林晚回过头,看着男孩紧握的拳头和微微发红的眼眶。他不是在陈述事实,他是在向她证明,他们不是任人欺负的怂包,他们试图反抗了,甚至,他觉得自己保护了妹妹,应该……没有给她这个“妈妈”丢脸。
她心里那点残存的火气,倏地熄灭了,只剩下绵密的心疼。
她朝建国招招手。
男孩犹豫了一下,走了过来。
林晚拉起他的手,摊开他的掌心,上面因为白天推搡,擦破了一点皮,泛着红。她又看了看建军沾满泥巴还没来得及换的鞋子,和晓华那双还带着惊惶的眼睛。
“疼吗?”她问建国掌心那点擦伤。
建国摇摇头。
林晚抬起眼,目光扫过三个孩子,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:“饼子被抢了,没关系,妈再烙。水壶摔瘪了,没关系,妈想办法敲回来。衣服脏了湿了,没关系,妈给你们洗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看着他们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但是,你们记住了。别人欺负到头上,抢东西,推人,骂脏话,这就是不对。你们反抗,保护自己,保护妹妹,做得对。这不是丢脸,这是骨气。”
孩子们愣住了,呆呆地看着她。
“以后,谁再敢抢你们东西,推你们,骂你们……”林晚的语气依旧平静,眼神却沉静得像井水,“告诉老师,告诉我。一次不行,就两次。两家大人解决不了,就找村长,找支书。咱们不主动惹事,但事来了,也别怕。”
她伸手,把三个孩子都拢到身边,手臂搭在他们尚且单薄的肩膀上。春夜的凉意还在,但几个靠在一起的身体,渐渐传递出暖意。
“咱们是一家人。”她说,“在外面,得互相撑着。”
怀里,三个小小的身体先是僵硬,然后慢慢地、一点点地放松下来。晓华把脸埋在了林晚的腰间,建军往她身边挤了挤,连最绷着的建国,紧绷的肩膀也微微塌了下来。
第二天,林晚拿着那个被摔瘪的军用水壶,直接找到了村小的老师,平静地说明了昨天的情况。老师看着水壶上的凹痕,又看看林晚身后虽然沉默但脊背挺直的三个孩子,脸上有些挂不住,连声保证会批评教育那个叫铁蛋的孩子。
这件事,似乎就这么过去了。
但有些东西,在悄然改变。
几天后的傍晚,林晚从自留地里除草回来,满手是泥。她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,刚要打水洗手,建国默不作声地走过来,抢先一步提起井绳,帮她打上来小半桶水。
建军拿着葫芦瓢,舀了水,缓缓浇在她手上,冲掉泥巴。
晓华则抱着一条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净的毛巾,等在一边。
清凉的井水冲过手指,带走了泥土和疲惫。林晚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三个小脑袋,心里那口自从穿越过来就一直悬着的气,好像终于,缓缓地、落到了实处。
她知道,前路还长,风雪或许还会来。
但至少此刻,井水微凉,春日傍晚的风拂过脸颊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
而她身边,站着三个会给她打水、递毛巾的崽。
这就够了。
6 孩子们的守护战
日子水一样流过,转眼河边的柳絮又开始漫天飞舞,挠得人鼻子痒痒。
自留地里的菜苗蹿高了一截,绿油油的。林晚正弯腰拔着杂草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春日的太阳已经有了点力道,晒得人后背暖烘烘的。
“妈!妈!”
急促的呼喊声由远及近,带着明显的惊慌。林晚直起腰,用手背抹了把汗,看见老二建军像颗炮弹似的从土路上冲过来,脸跑得通红,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怎么了?慢慢说。”林晚心里咯噔一下,放下手里的杂草。
“大哥……大哥跟人打、打起来了!”建军喘着大气,手指着村口的方向。
打架?建国?那孩子平日里最是沉静,能忍则忍,怎么会跟人动手?林晚眉头拧起,撂下锄头就往村口跑,建军紧跟在她身后。
村口老槐树下,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。圈子中间,建国正和一个比他高半头的黑壮男孩扭打在一起。那男孩林晚认得,是村西头赵家的铁蛋,就是上次抢晓华饼子那个。
建国显然不是铁蛋的对手,被对方死死压在下面,脸上沾了土,嘴角破了皮,渗着血丝,但他一声不吭,只是用手死死抵着铁蛋的肩膀,不让他完全压下来。他的书包被甩在一边,背带断了,里面的书本散落一地,一个新作业本的封皮被踩了个脏兮兮的脚印。
“松开!你个没爹教的野种!”铁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,抡起拳头又要往下砸。
“你再说一遍!”建国眼睛赤红,像被激怒的小兽,猛地一挣,竟把铁蛋掀翻在一边,自己也滚倒在地。
林晚拨开围观的孩子,几步冲过去,没有立刻去拉架,而是先弯腰,一把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,拍掉上面的尘土,将那本被踩脏的作业本在裤腿上仔细擦了擦,然后才伸手,抓住了建国再次挥起的胳膊。
“建国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。
建国浑身一僵,扭过头,看到林晚,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愤怒未消,却迅速掠过一丝慌乱和……委屈?他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
被掀翻的铁蛋见来了大人,还是个女人,气焰又嚣张起来,指着建国骂:“周建国你横什么横!你后娘来了又怎样?你就是个没人要的……”
“铁蛋!”林晚猛地转过头,目光沉静如水,却像带着冰碴子,直直刺向那黑壮男孩,“你爹妈没教过你,嘴巴要放干净点?”
铁蛋被她看得噎了一下,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,林晚却不再看他,视线落回建国身上,落在他破损的嘴角和脏污的脸上。
“为什么打架?”她问,语气平静,听不出责备。
建国紧紧抿着渗血的嘴唇,别开脸,不看她。
旁边的建军急了,抢着说:“是铁蛋!他故意撞大哥,把大哥的书包撞掉了,还踩大哥的本子!他说……他说我们的新书包和新本子,都是……都是你偷汉子换来的!说我们穿的都是脏钱买的衣服!”
这话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地扎进林晚心里,刺得她呼吸一滞。周围的孩子们发出小小的嘘声,看向她和建国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。
原来是这样。
不是因为被推搡,不是因为被抢东西,而是因为这些肮脏的、指向她的污言秽语。
她看着建国紧绷的侧脸,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,泄露了这孩子心底翻涌的、无法言说的愤怒和屈辱。他不是在为自己打架,他是在用他笨拙的、无效的方式,维护她这个“妈妈”那点可怜的名声。
林晚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温吞吞的酸水里,又软又涩。
她深吸一口气,没理会周围的目光,也没去追究铁蛋,只是伸出手,轻轻拂去建国头发上的草屑和尘土,动作很轻。
“疼不疼?”她看着他嘴角的伤。
建国身体僵着,依旧不看她,也不回答。
林晚也不在意,弯腰捡起那个背带断裂的书包,拍了拍土,然后把收拾好的书本仔细装回去。
“走吧,回家。”她拎起书包,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想去牵建国。
男孩却猛地甩开了她的手,低着头,闷声说:“我自己走。”
说完,他抢过林晚手里的书包,抱在怀里,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,背影挺得笔直,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孤单。
林晚的手顿在半空,心里叹了口气。她知道,这孩子心思重,觉得打架没打赢,还让她听到了那些难听话,觉得丢脸,觉得难堪。
她没再坚持,示意建军跟上,母子三人沉默地走回了家。
到家后,建国径直钻进西厢房,关上了门。
林晚没去打扰他。她打来一盆温水,拿上干净的布巾和家里仅剩的一点紫药水,走到西厢房门口,轻轻敲了敲门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
“建国,开门,伤口不处理会发炎。”她声音平和。
过了一会儿,门栓响动,门开了一条缝。建国站在门后,低着头。
林晚走进去,把水盆放在炕沿上,蘸湿了布巾,递给他:“先把脸擦擦。”
建国迟疑了一下,接过去,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。
林晚又拿起紫药水,用一根细柴棍蘸了少许:“嘴角,抬头。”
男孩僵硬地抬起头,闭上眼睛,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。林晚小心地把药水涂在他破皮的嘴角,动作尽量轻柔。
冰凉的药水触到伤口,建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。
“疼就叫出来,不丢人。”林晚轻声说。
男孩紧紧闭着眼,嘴唇抿得更紧,一声不吭。
处理好伤口,林晚收起东西,看着依旧低着头、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男孩,缓缓开口:
“那些话,很难听,是吧?”
建国身体一颤,头垂得更低。
“我也觉得很难听。”林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,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,“但是,建国,嘴巴长在别人身上,我们管不了。为几句难听话去跟人拼命,不值得。”
“他们胡说!”建国猛地抬起头,眼睛通红,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,“书包和本子……是你进山挖药材、卖山货换来的!衣服是你熬夜做的!我知道!他们什么都不知道!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你!”
他吼完,胸膛剧烈起伏,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眼泪终于忍不住,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,混着脸上的尘土和药水,留下狼狈的痕迹。
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情绪如此失控,如此直白地表达他的维护和委屈。
林晚看着他哭,没有阻止,也没有安慰,只是安静地听着。等他哭声稍歇,才伸手,用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污渍。
“我知道你知道。”她说,“这就够了。”
“他们骂我,我可以忍。”建国抽噎着,声音沙哑,“但他们不能那么说你……你……你现在是……”
他“是”了半天,后面那个词却卡在喉咙里,没能说出来。
林晚看着他通红的、带着水光的眼睛,心里那片温吞的酸水仿佛煮沸了,冒着滚烫的泡泡。她伸手,将这个倔强又委屈的少年轻轻揽进怀里。
男孩的身体先是僵硬得像块石头,随后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松懈下来,额头抵在她的肩头,压抑地、无声地抽动着肩膀。
林晚轻轻拍着他的背,像他小时候他亲妈可能拍过的那样。
“傻孩子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柔缓得像春天的风,“别人说什么,不重要。咱们自己知道,咱们的衣服是干净的,钱是干净的,脊梁骨是挺直的,这就行了。”
“以后,再听到这种话,不用跟他们动手。回来告诉我,我去找他们大人,去找支书。打架解决不了问题,反而落人口实,知道吗?”
怀里的脑袋轻轻动了动,算是回应。
过了好一会儿,建国才从她怀里抬起头,眼睛肿着,鼻子也红红的,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。
林晚当没看见,拿起那个背带断裂的书包,说:“这个,妈给你缝好。”
晚上,油灯下,林晚找出针线,就着昏暗的光,一针一线地缝合那断裂的背带。她的针脚依旧算不上好看,但很密,很结实。
建国坐在炕桌另一边写作业,偶尔抬头看她一眼,又很快低下头。灯光将他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,嘴角那块紫药水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。
缝好书包,林晚又拿过他那本被踩脏的作业本,用橡皮小心地、一点点地擦去封皮上的脚印。有些污渍渗了进去,擦不干净了,她也没在意,只是把本子抚平,放在他手边。
“好了,还能用。”
建国看着那个缝补好的书包和擦过的本子,伸手拿过来,抱在怀里,很久都没有松开。
第二天早上,建国背起那个带着明显缝合痕迹的书包,神色如常地出门上学。走到院门口,他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正在晾衣服的林晚一眼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,转身走了。
林晚看着他消失在晨光里的背影,知道那孩子心里的某个结,算是解开了一半。
至于另一半,关于那个“失踪”了快一年的军官丈夫,关于这个家未来的风雨……
她抻平手里一件建国打着补丁的旧褂子,迎着初升的太阳,眯了眯眼。
日子还长,一步步走吧。
7 腿伤后的真情流露
夏日的午后,知了在院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,搅得人心头也跟着起躁。林晚刚把洗好的衣服晾上铁丝,额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。
她直起腰,用手背抹了把汗,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安静的院子。西厢房的门帘垂着,里面没什么动静。这个时间,建国通常会在屋里看书写字,建军和晓华则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。
正想着,院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撞开,老二建军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,小脸煞白,嘴唇哆嗦着,看到林晚,话都说不利索了:“妈!妈!不好了!大哥……大哥他……”
林晚心里猛地一沉,扔下手里湿漉漉的衣架,几步跨过去抓住建军的胳膊:“建国怎么了?慢慢说!”
“大哥……大哥掉河里了!”建军带着哭腔,手指着村东头的方向,“为了捞晓华!”
晓华?!林晚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也顾不上细问,拔腿就往外冲。建军紧跟在后边,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。
原来是几个孩子趁中午天热,偷偷跑去村东头那段水流稍缓的河边玩水。晓华脚下打滑,栽进了深水区,建国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捞她。人是捞上来了,可他自己力气用尽,被一个漩涡卷着,撞到了河底的石头,被人七手八脚拖上来时,右边小腿怪异地弯折着,疼得脸色发青,满头冷汗,愣是咬着牙没哭出声。
林晚跑到河边时,那里还围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半大孩子。建国靠坐在一棵柳树下,晓华浑身湿透,像只受惊的小鹌鹑,紧紧挨着他,抽噎着。建国那条伤腿就那样耷拉着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红肿变形的小腿,看着就骇人。
看到林晚,建国一直强撑着的镇定似乎裂开了一道缝,他飞快地垂下眼睫,嘴唇抿得死白。
“妈……”晓华看到她,哇一声哭出来,“哥哥……哥哥的腿……”
林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蹲下身,尽量不去碰那条伤腿,只伸手探了探建国的额头,一片冰凉湿腻的冷汗。
“疼得厉害吗?”她声音放得极轻,怕惊扰了他。
建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,算是回答,依旧不肯看她。
“没事,妈在。”林晚站起身,目光扫过周围,“谁去帮忙叫一下李大爷家的板车?快!”
一个半大孩子应声跑了。
板车很快来了,铺上了不知谁家贡献出来的旧褥子。林晚和几个大人小心翼翼地将建国挪到板车上,每动一下,都能感觉到少年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压抑的闷哼。晓华被一个相熟的婶子抱起来,还在不住地哭。
“建军,跟着车,看好哥哥和妹妹。”林晚吩咐一句,自己则转身,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跑去——她得回家拿钱。给建国治腿,去公社卫生所,肯定要钱。
她跑得急,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,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着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建国刚摔了腿时那苍白的脸,紧抿的唇,还有那下意识避开她的眼神。那眼神里,除了疼痛,似乎还有些别的……是害怕给她添麻烦?还是觉得自己没用?
等她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,深一脚浅一脚追到公社卫生所时,建国已经被推进去处理伤腿了。建军和晓华守在走廊里,晓华哭累了,靠在建军身上抽噎,建军则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,小脸绷得紧紧的。
看到林晚,建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,哑着嗓子说:“医生在看,说……说腿断了。”
林晚点点头,走过去,把晓华揽进怀里,轻轻拍着她的背,眼睛也盯着那扇门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开了。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:“小腿骨折,已经接上了,打了石膏。得住院观察两天,看看情况。”
林晚松了口气,能接上就好。她谢过医生,进去看建国。
少年躺在白色的病床上,脸色依旧不好,那条伤腿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,固定着,显得笨重而突兀。他看到林晚进来,眼神闪烁了一下,又垂了下去,盯着雪白的床单。
林晚没多问,只是走过去,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,试了试水温,递到他嘴边:“喝点水。”
建国迟疑了一下,就着她的手,小口喝了几口。
住院的两天,林晚就在病房里支了个小凳子守着。建军和晓华被暂时托付给了隔壁王婶照看。
建国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,不是闭眼假寐,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。喂他吃饭喝水,他都配合,但很少主动说话。林晚知道他心里憋着事,也不逼他,只是默默地照顾着,给他擦脸,扶他上厕所,夜里听见他因疼痛而压抑的抽气声,就起身帮他调整一下姿势。
第二天下午,护士来换药。拆开纱布,露出固定着的小腿,红肿消退了一些,但依旧看着吓人。建国瞥了一眼,立刻扭过头,嘴唇抿得更紧。
护士换好药离开后,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。夕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,在建国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。
他忽然开口,声音干涩低哑:“……耽误你工夫了。也……花钱。”
林晚正给他剥橘子,闻言动作一顿,抬眼看他。
少年依旧不看她,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:“我……我以后不能帮你干活了……捡柴、挑水……都干不了了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懊恼和自责。
林晚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,橘络被她细心地撕掉了。
“吃橘子。”她说。
建国没动。
林晚把橘子放在他手边的柜子上,声音平静,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:“腿伤了,就好好养着。家里不缺你一个干活的人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轮廓,继续道:“柴火,我去捡,捡不多就少烧点。水,我去挑,挑不动就多跑两趟。钱,花了还能再挣。”
建国猛地转过头,看向她,眼睛里布满血丝,情绪激动: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林晚打断他,目光沉静而坚定,“建国,你记住,你是我儿子。妈照顾儿子,天经地义。别说只是伤了腿,就是瘫了,瘸了,只要妈还有一口气在,就有你一口饭吃,就不会扔下你不管。”
她的话说得并不煽情,甚至带着点家常的平淡,却像一把重锤,敲碎了少年心上那层冰封的硬壳。
建国的眼眶瞬间红了,他猛地低下头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,压抑了许久的恐惧、委屈、自责,终于在这一刻决堤。他没有哭出声,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雪白的床单上,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。
林晚伸出手,轻轻放在他颤抖的肩头,没有说话。
过了很久,建国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。他抬起胳膊,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,抬起头,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,但那双一直笼罩着阴霾的眼睛,此刻却清亮了许多。
他看了看柜子上那个剥好的橘子,伸手拿起来,掰了一瓣,放进嘴里,慢慢地咀嚼。
很甜。
两天后,建国出院了。依旧是板车拉回来的,只是这次,车上多了一个打着石膏的少年。
回到家,建军和晓华围上来,小心翼翼地摸着哥哥腿上的石膏,叽叽喳喳地问他还疼不疼。建国靠在炕头的被垛上,神情虽然还有些虚弱,但眉宇间那份沉郁的枷锁似乎卸去了。
林晚开始忙碌起来。每天除了家务、自留地,还要照顾行动不便的建国,帮他擦洗,端屎端尿,没有一丝不耐烦。家里的重活累活,她也默默扛了起来。水缸里的水,她咬着牙一担担挑满;灶膛里的柴火,她抽空去后山捡,哪怕一次只能背一小捆。
建国起初还有些别扭,但林晚的态度太过自然,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。渐渐地,他也放松下来,开始指挥建军帮他拿东西,或者让晓华念课本给他听。
这天傍晚,林晚挑完水,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歇气,捶着酸痛的后腰。
西厢房的门帘掀开,建国拄着林晚给他削的简易拐杖,单腿蹦着挪了出来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洗干净的、红彤彤的西红柿,是隔壁婶子送来的,一直没舍得吃。
他蹦到林晚面前,把西红柿递过去,声音不大,却清晰:
“妈,你吃。”
林晚抬起头。
落日熔金,给少年尚且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边。他举着那个西红柿,眼神干净,带着一种纯粹的、笨拙的关切。
院子里,刚喂完鸡的建军和正在剥豆子的晓华也停了下来,安静地看着这边。
林晚看着建国,看着他举到眼前的西红柿,看着他腿上那圈刺眼的白石膏,再看向旁边那两个眼巴巴望着她的孩子。
她伸出手,接过了那个西红柿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西红柿在手里沉甸甸的,带着夏末阳光的温度。
她咬了一口,汁水充沛,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。
夕阳的余晖洒满院落,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,暖暖地交融在一起。
8 夏末的意外与重逢
夏日的余威还在,但早晚的风已经带了点爽利的秋意。建国腿上的石膏拆了,走路还有些微跛,但已无大碍,只是眉宇间比受伤前更沉静了些。林晚正指挥着他在院子里慢慢走动复健,建军和晓华在井边哗啦啦地洗着刚摘下来的豆角。
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人声,夹杂着几声清晰的狗吠,由远及近。
“是邮递员叔叔吗?”晓华踮起脚往外看。
“不像。”建国停下脚步,侧耳倾听,眉头微蹙。那脚步声沉重而整齐,不止一人。
林晚心里也掠过一丝疑惑。这靠山屯偏僻,除了定期来的邮递员和偶尔串门的村民,少有外人来。
还没等她想明白,院门那扇有些歪斜的木门,“吱呀”一声,被人从外面推开了。
一个身影逆着光,站在门口。
高大,挺拔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但依旧笔挺的旧军装,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。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行李包,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,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,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。
他的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,锐利而沉甸甸地扫过整个院子。
先是落在正在复健、腿上似乎还不太得劲的建国身上,眼神一凝;又扫过井边停下动作、满脸惊诧的建军和晓华;最后,定在了站在院子中央,手里还拿着个葫芦瓢的林晚身上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孩子们像被施了定身法。建国忘了挪动脚步,建军手里的豆角掉回盆里,溅起几点水花,晓华下意识地往哥哥身后缩了缩,小手紧紧攥住了建国的衣角。
林晚的心脏,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,手里的葫芦瓢差点脱手。
周川。
那个在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轮廓、名义上的丈夫,失踪(或者说,忙于公务半年未归)的军官,回来了。
周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他记忆里的家,该是更破败、更冷清才对。孩子们该是面黄肌瘦、惊惶不安的。而眼前……院子虽然依旧简陋,但收拾得干净齐整。三个孩子,穿着半新的、合身的衣服,脸上是健康的红润,身上也长了肉,尤其是最小的晓华,脸蛋都圆乎了些。他们看着他的眼神,有陌生,有惊愕,唯独没有他预想中那种刻骨的恐惧和瑟缩。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晚身上。这个他用一笔彩礼娶回来、只见过几面的年轻女人,似乎也……不一样了。记忆里她总是拉着脸,眼神躲闪或者带着怨气。而现在,她站在那里,腰背挺直,眼神虽然也带着惊讶,却是一片清亮坦然的静。
他动了动嘴唇,似乎想说什么,喉咙却因为干渴和某种复杂的情绪,有些发紧。最终,他只吐出两个字,声音沙哑,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:
“我回来了。”
这三个字,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,打破了院子里诡异的寂静。
孩子们依旧没有动,也没有像寻常人家久别重逢的孩子那样扑上去。他们只是看着他,眼神里有探究,有茫然,还有一种……周川看不懂的、细微的戒备。
林晚率先反应过来。她放下葫芦瓢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,尽管心跳依旧有些失序:“……回来了?进屋说吧。”
她侧过身,示意他进来。
周川迈开长腿,跨过门槛。他的目光在扫过孩子们身上明显是手工做的新衣,掠过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干辣椒和玉米,掠过窗台上几盆长势不错的野花,最后,落在堂屋那张虽然老旧、却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饭桌上。
桌上,摆着准备晚饭的食材:洗干净的豆角,一小碗金黄的玉米面,还有一小碟切好的咸菜丝。一切都透着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、井然有序的过日子的气息。
他把沉重的行李包放在墙角,动作间带着军人的利落。
孩子们跟着挪进了堂屋,却依旧和他保持着距离,挤在林晚身边。
周川的视线再次落在建国微跛的腿上,沉声问:“腿怎么回事?”
建国抿了抿唇,还没开口,旁边的建军已经抢着回答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维护:“大哥是为了救晓华,掉河里摔的!”
周川目光一凝,看向晓华。晓华往林晚身后又缩了缩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他问,声音低沉。
“上个月。”林晚接过话,语气平淡,“已经好了,医生说恢复得不错,再养养就行。”
周川看着她,眼神深邃,没再追问。他又看向孩子们,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更多信息。他发现,这三个孩子的目光,总会不自觉地瞟向林晚,带着一种连他们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依赖。
这种依赖,刺痛了他的眼睛。他离家半年,家里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而他,像个突兀的闯入者。
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。
林晚沉默地走到灶边,掀开锅盖,里面是熬好的、晾着的绿豆粥。她又拿出几个干净的碗,从旁边的竹篮里拿出几个白面和玉米面混合的二合面馒头,还特意切了一碟家里自己腌的咸鸭蛋,橙红色的蛋黄油汪汪的。
她把饭菜一样样端到桌上,碗筷摆好,四副。
然后,她抬起头,看向站在屋子中央、身影显得有些孤高的男人,顿了顿,轻声问:
“你……吃饭了吗?”
周川的目光,从桌上那四副碗筷,移到林晚平静的脸上,再缓缓扫过紧紧靠在她身边的三个孩子。
他们看着他,眼神复杂,有陌生,有好奇,有打量,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欢迎。
这个家,窗明几净,饭菜飘香,孩子健康。
却好像,没有一丝一毫,是属于他的位置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,混杂着旅途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无措,猛地冲上喉咙。这个在战场上、在训练场上从未退缩过的硬汉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
他看着林晚,看着她身后那三个用沉默划出界限的孩子,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,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微弱的祈求:
“这个家……还能有我的位置吗?”
那句话问出来,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安静的堂屋里,砸得空气都跟着颤了颤。
周川看着林晚,那双惯常锐利沉静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太多东西——风尘仆仆的疲惫,近乡情怯的茫然,还有一丝被这过于井然有序、却又将他隔绝在外的家刺痛后的……无措。
林晚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,指尖有些发白。她能感觉到身边三个孩子骤然绷紧的身体,像受惊的小动物,警惕地竖起了无形的毛。
她没去看周川那双过于复杂的眼睛,只是垂下眼,视线落在自己刚刚摆好的、那副明显多出来的碗筷上。粗糙的陶碗,边缘有个不起眼的小磕口。
然后,她转过身,动作没有一丝迟滞,走到碗柜前,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。依旧是粗糙的陶碗,和桌上那四副别无二致。
她走回来,将那副碗筷,轻轻地、稳稳地,放在了桌子的空位上,就在她自己的位置旁边。
“添双筷子的事。”她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迎上周川的视线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,“坐下吃饭吧,粥要凉了。”
没有热烈的欢迎,没有委屈的哭诉,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。只是这样一句平淡到近乎家常的话,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。
周川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涩意,猛地被这句话按了下去。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,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。
他没再说话,依言走到那个空位,坐了下来。军人的坐姿,脊背挺得笔直,与这简陋的农家饭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孩子们还站着,看看林晚,又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、陌生的父亲。
“都坐下,吃饭。”林晚先拿起一个馒头,掰开,递给眼睛还红着的晓华一半,又给建国和建军各拿了一个。
孩子们这才慢吞吞地挪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,拿起筷子,却没人动,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周川。
周川看着桌上的饭菜。绿豆粥熬得恰到好处,馒头松软,咸鸭蛋冒着油光。这比他预想中,甚至比他记忆里这个家能有的伙食,要好上太多。
他沉默地端起碗,喝了一口粥。温热的粥滑过干渴的喉咙,带着绿豆淡淡的清香。
一顿饭,吃得异常安静。
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,和孩子们偶尔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。
周川吃得很快,但动作并不粗鲁。他注意到,孩子们虽然拘谨,但吃饭并不狼吞虎咽,晓华甚至会把不爱吃的姜丝小心地挑出来放在桌角。他们用眼神交流,建军想夹最后一块鸭蛋,建国轻轻瞪了他一眼,他就缩回了筷子。
这些细微的、属于家人之间的默契,像一根根细小的针,扎在周川的心上。
吃完饭,建军和晓华几乎是立刻跳下凳子,想往西厢房溜。
“建军,晓华,”林晚叫住他们,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,“把碗筷收了,拿到井边去。”
两个孩子停住脚步,互相看了一眼,又偷偷瞄了瞄周川,然后才乖乖地动手收拾起来。
建国也站起身,动作因为腿伤还有些迟缓,他沉默地帮忙摞起碗。
周川看着孩子们忙碌的小身影,想站起身帮忙,却被林晚一个眼神止住了。
“你路上累了,歇着吧。”她说,语气依旧平淡。
周川动作顿住,看着林晚自然地接过孩子们收好的碗筷,转身走向院子里的水井。三个孩子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。
他一个人被留在了堂屋里,看着空荡荡的饭桌,和窗外暮色中那四个靠在一起洗漱的身影。
晚上,睡觉成了问题。
家里只有两间能睡人的屋子。原本是林晚睡东屋,孩子们睡西厢房。
周川站在堂屋中间,看着林晚抱着被褥从东屋出来,往西厢房走。
“我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。
林晚停下脚步,转过身,昏黄的油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。“你睡东屋。”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,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,“我跟孩子们挤挤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他,抱着被褥走进了西厢房,轻轻关上了门。
周川独自站在堂屋中央,看着东屋那扇敞开的门,里面是他熟悉的土炕,炕上铺着干净的旧褥子。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,却又好像完全不同了。
他最终迈步走了进去,反手关上了门。
西厢房里,林晚在建国旁边打了个地铺。炕上睡着三个孩子,加上她,显得有些拥挤。
油灯吹灭了,月光从糊窗的旧报纸缝隙里漏进来一点。
黑暗中,一片寂静,只有孩子们逐渐平稳的呼吸声。
过了很久,久到林晚以为大家都睡着了,身边地铺旁的炕上,传来建国压得极低的声音,带着睡意朦胧的含糊:
“他……回来了,还会走吗?”
林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看着顶棚模糊的轮廓,没有立刻回答。
另一个细小的声音,是晓华,带着不安:“妈……你还会跟我们睡吗?”
林晚轻轻翻了个身,面朝炕的方向,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轻柔:
“睡吧。”
她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。
但这一声“睡吧”,像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拂过了孩子们不安的心。
窗外的月光,静静流淌。
9 归家隔阂
接下来的几天,靠山屯像是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池塘,表面波纹荡漾,底下暗流涌动。
周川回来了。
那个当军官的周川,那个扔下三个幼崽和个年轻后娘半年多的周川,回来了。
村民们探头探脑,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周家那扇重新变得引人注目的院门。有羡慕周家媳妇总算熬出头的,有嘀咕这后娘不知道还能不能站稳脚跟的,更多的是好奇,这家里多了个顶梁柱的男人,会是个什么光景。
然而,周家院子里的气氛,却比人们想象的要沉闷得多。
周川试图融入这个家。
他天不亮就起来,想把水缸挑满,却发现水缸早已满着,井绳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新鲜水痕。他拿起墙角的斧头想去劈柴,柴垛旁整齐码放的柴火,足够烧上好几天。他想去自留地里看看,地里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,菜苗绿意葱茏。
这个家,在他离开的半年里,已经被林晚用她那双看似纤细的手,打理得滴水不漏,运转得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。他像个多余的零件,找不到可以嵌进去的位置。
孩子们依旧怕他,或者说,是陌生和疏离。
吃饭时,只要他在桌上,孩子们就埋头苦干,绝不吭声,连咀嚼都放轻了声音。他试图给晓华夹一筷子菜,小姑娘会吓得一哆嗦,飞快地看林晚一眼,然后才小声道谢,把那菜拨到碗边,很久都不去碰。
建军偶尔会偷偷打量他,眼神里是男孩对军人天生的好奇,但一旦周川看回去,他立刻就像受惊的兔子般移开视线。
建国最是沉默。他腿脚不便,大多时间待在屋里看书,或者帮着林晚做些手边轻省的活计。周川想跟他说话,问问他腿伤的具体情况,或者学校里的事,建国总是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,眼神低垂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戒备和审视。
周川心里堵得厉害。
他记得离家时,建国看他的眼神里还有依恋,建军会缠着他要听打仗的故事,晓华会张开小手让他抱。如今,只剩下隔阂。
这一切的圆心,是林晚。
她依旧平静,操持着家务,安排着孩子们的生活,对他,客气而疏远。晚上,她依旧抱着被褥去西厢房打地铺,将他一个人留在东屋。
这晚,夜很深了。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,敲打着窗纸,沙沙作响。
周川躺在东屋的炕上,毫无睡意。半年前战场上的炮火声、战友的呼喊、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失去与抉择,混杂着归家后这冰封般的隔阂,在他脑海里翻腾。他胸口发闷,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,喘不过气。黑暗中,他仿佛又闻到了硝烟和血腥的气味,听到了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。
他猛地坐起身,额头上全是冷汗,粗重地喘息着,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,却只触到冰凉的炕席。
不是战场。
是家。
可他感觉,自己像是在另一片孤岛上。
他烦躁地抹了把脸,披上外衣,轻轻推开东屋的门,想到堂屋里倒碗水喝。
堂屋没有点灯,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微弱的雨光从门缝窗隙透进来。他走到水缸边,舀起一瓢凉水,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。冰凉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头的干渴和心头的燥火。
放下水瓢,他无意中一抬眼,视线定格在西厢房的门上。
门虚掩着一条缝。
也许是因为下雨,屋里有些闷,林晚没有把门关死。
鬼使神差地,周川放轻脚步,挪到门边,透过那条缝隙,朝里面望去。
西厢房里,一盏小煤油灯还亮着,灯芯捻得很小,只为省油,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炕沿边一小块地方。
林晚没有睡在她打的地铺上。
她坐在炕沿,背对着门的方向。建国侧躺在炕上,那条伤腿伸直着,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。林晚正低着头,手里沾着些什么药油,一下一下,力道均匀地给他揉按着小腿伤愈后依旧有些僵硬的肌肉和关节。
她的动作很专注,微微佝偻着背,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垂在颊边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并不柔弱的肩颈线条。
炕里边,建军和晓华挤在一起,盖着那床林晚缝制的、看起来厚实暖和的拼接被子,睡得正沉,小脸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安宁而红润。
周川的目光,死死钉在林晚揉按着建国小腿的那双手上。
那双手,不算白皙,甚至有些粗糙,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显得有些粗大。但就是这双手,在他不在的这半年里,给这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喂饭、洗衣、缝补、擦拭……在他归来后,依旧沉默地、日复一日地,为他摔伤的儿子按摩伤腿。
他仿佛能闻到那药油略带刺鼻的气味,能听到她掌心与少年皮肤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。
这画面,比任何控诉和眼泪,都更具冲击力。
他忽然想起刚才噩梦里的炮火连天,想起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年轻面孔,想起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与无法言说的愧疚。他一直以为,自己在守护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,可此刻,看着这昏黄灯光下静谧的一幕,他坚守的某些东西,似乎在寸寸碎裂。
他守护了远方,却差点弄丢了近在咫尺的。
屋子里,建国似乎因为按揉的酸痛闷哼了一声。
林晚的动作立刻放得更轻了些,低声问:“疼?”
“……还行。”少年闷闷地回答。
“忍着点,揉开了才好得快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柔和,“睡吧,揉完就好了。”
周川站在门外冰冷的黑暗里,雨水顺着屋檐滴落,敲在石板上,滴滴答答,像是敲在他的心上。
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,看着炕上三个安睡或半睡的孩子,看着这间被他下意识排斥、却又在瞬间击中他心脏的西厢房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向后退了一步,两步。
最终,他转过身,没有惊动里面的人,像个幽灵一样,沉默地回到了冰冷而空旷的东屋。
他没有再躺下,只是坐在炕沿,听着窗外的雨声,直到天色微明。
第二天,雨停了,天空洗过一样湛蓝。
孩子们发现,这个沉默而陌生的父亲,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。
他不再试图去碰那些早已被林晚安排得妥帖的家务活,而是搬了个小凳子,坐在院子里,拿出他行李包里的磨刀石,开始默默地打磨家里那几把锈钝的柴刀和锄头。磨刀石摩擦铁器的声音,霍霍作响,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。
吃午饭的时候,他看着桌上那盘炒鸡蛋,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有些干涩,却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找不到位置的尴尬,而是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:
“这鸡蛋……炒得不错。”
桌上瞬间安静。
孩子们拿着筷子的手都顿住了,连林晚都抬眼看向他。
周川没有看任何人,说完这句,便低下头,继续吃饭,仿佛只是随口评价了一下天气。
但就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却像一颗小石子,投进了孩子们心里。
下午,周川依旧坐在院子里,这次,他手里拿着几根韧性很好的竹条,低着头,手指翻飞,似乎在编着什么。他手指粗粝,动作却异常灵巧专注。
建军最先按捺不住好奇心,假装在院子里追鸡,一圈一圈地跑,眼神却不停地往周川手上瞟。
周川像是没看见,直到建军第三次“不小心”跑过他面前时,他才头也不抬地开口:“想要?”
建军吓了一跳,僵在原地,脸蛋涨红,支支吾吾说不出话。
周川停下手中的动作,抬起头,看向这个眉眼间有几分像自己的二儿子,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压迫感,反而平静温和。
他举起手里已经初具雏形的东西——一只小巧精致的蚱蜢。
“给你。”他说。
建军眼睛一下子亮了,几乎是扑过去,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竹蚱蜢,捧在手心里,左看右看,喜欢得不得了。他抬头看看周川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咧开嘴,露出一个带着点羞涩的、大大的笑容,然后转身就跑开了,边跑边喊:“哥!晓华!看!爹给我编的!”
周川看着儿子欢快的背影,嘴角几不可察地,向上牵动了一下。
他低下头,继续拿起竹条。
傍晚,林晚从自留地回来,看到晓华坐在门槛上,小手捧着一只更加小巧、翅膀纹理清晰的竹蜻蜓,正对着夕阳的光,看得入神。
看到林晚,晓华举起手里的蜻蜓,细声细气地说:“妈,看……爹给的。”
林晚的脚步顿了顿,目光掠过晓华手里那精致的竹编,又看向院子里。
周川正在收拢散落的竹屑,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脸上,将那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意。
他没有看她,也没有说话。
但空气中那冰封了数日的坚冰,似乎在这一刻,发出了细微的、碎裂的轻响。
那只竹蜻蜓,像是撬动了什么东西。
晚饭桌上,气氛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绷得死紧。建军时不时就摸一下揣在兜里的竹蚱蜢,嘴角咧着。晓华则把那只竹蜻蜓放在碗边,吃几口饭,就看一眼。
周川依旧沉默,但那种无处着力的僵硬感,淡了些。他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,不再像完成任务。
夜里,秋雨又淅淅沥沥地来了。
周川依旧睡在东屋。他没有点灯,和衣躺在炕上,听着雨声,也听着隔壁西厢房隐约的动静。孩子们似乎在小声说话,林晚低低地应着,听不真切,却像暖风,拂过冰冷的夜晚。
第二天清晨,雨停了,地上湿漉漉的。周川起得比往常更早,他推开院门,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。他没有再去碰水缸和柴垛,而是走到院子角落,拿起那把昨天磨得锃亮的锄头,扛在肩上,径直出了门。
林晚起身做早饭时,发现周川不在院里,也没在意。等粥快熬好,才见那人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,裤腿和鞋上沾满了泥浆,额角带着汗,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光。
他没说话,把锄头放回原位,走到井边打水冲洗腿脚上的泥。
吃早饭时,他才开口,声音平稳,是对着林晚说的:“村东头河滩边那块撂荒的地,我看土质还行,就是石头多了点。上午我去清了清,回头能点上豆子。”
林晚盛粥的手顿了顿,抬眼看他。那块地她知道,离河近,浇水是方便,但碎石太多,村里没人愿意费那个力气去收拾。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把盛好的粥碗推到他面前。
周川端起碗,喝了一大口,热粥下肚,驱散了清晨的寒意。他注意到,今天孩子们看他的眼神,少了几分畏惧,多了点好奇。
尤其是建军,眼睛亮闪闪的,终于忍不住,小声问:“爹,你以前在部队,也用锄头吗?”
周川看向二儿子,放下碗,很认真地回答:“用。不光用锄头,铁锹、镐头,都得会用。驻守开荒,修工事,离不开这些。”
“那……那你用枪吗?”建军的问题一个接一个,带着男孩对武器天生的狂热。
“用。”周川言简意赅,却没有深入解释。
“能看看吗?”建军眼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。
周川沉默了一下,摇了摇头:“部队有纪律,武器不能随便示人。”他看着建军瞬间黯淡下去的小脸,补充了一句,“不过,我可以教你怎么把柴刀磨得更快。”
建军的眼睛立刻又亮了,忙不迭地点头。
一直沉默的建国,忽然低声开口,问的是另一个问题:“清理荒地,很费力气吧?”
周川看向大儿子,少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疑问,没有之前的审视。他点了点头:“是费力气。但地不能荒着,荒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清理干净,下了种,才有收成。”
建国若有所思地低下头,扒拉着碗里的粥。
晓华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小手捏着那只竹蜻蜓,细声细气地插话:“爹,蜻蜓……还会编别的吗?”
周川的目光落在小女儿充满期待的脸上,冷硬的眉眼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。
“会。”他说,“吃过饭,给你编个蝈蝈笼。”
“哇!”晓华开心地轻呼一声,小脸上绽开笑容。
林晚看着饭桌上这难得的、带着生涩却自然起来的交谈,看着周川虽然依旧话少,却不再是被隔绝在外的状态,心里那根一直微微绷着的弦,松了些。
她起身,去灶台边把温着的最后一张饼子拿过来,很自然地掰了一半,递给周川:“多吃点,干活耗力气。”
周川看着递到眼前的、烙得金黄的饼子,愣了一下,随即伸手接过,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
饼子还带着锅气的余温,咬一口,外脆里软,面的香甜在口腔里蔓延。
饭后,周川果然守信,坐在门槛上,就着晨光,用剩下的竹条给晓华编蝈蝈笼。他的手指粗大,动作却精准而灵巧,竹条在他手中服服帖帖,渐渐呈现出笼子的雏形。建军和晓华围在他身边,看得目不转睛。
建国没有凑过去,他拄着拐杖,慢慢挪到林晚身边,看着她晾晒刚洗好的衣服,忽然低声说:“妈,他……爹他,好像没那么吓人了。”
林晚抖开一件湿衣服,挂上铁丝,水珠在阳光下闪烁。她看着建国,少年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,甚至带着一点刚刚破土而出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接纳。
“嗯。”林晚应了一声,嘴角微微弯了一下,“去把昨儿个学的字,再写几遍。”
“哦。”建国应着,拄着拐杖,慢慢挪回了西厢房。
院子里,周川编好了蝈蝈笼,递给眼巴巴等着的晓华。小姑娘接过,爱不释手,甜甜地说了声:“谢谢爹!”
周川看着女儿的笑脸,伸出手,似乎想摸摸她的头,动作到一半,却又停住了,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。
他站起身,目光掠过晾衣服的林晚,掠过西厢房窗口建国埋头写字的身影,最后落在还在摆弄新玩具的建军和晓华身上。
这个家,依旧安静,却不再是他刚回来时那种将他排斥在外的、令人窒息的安静。
这是一种充满了琐碎声响——洗衣的水声、写字的沙沙声、孩子嬉闹声——的,活生生的安静。
他走到柴垛旁,没有劈柴,而是拿起昨天磨好的另一把柴刀,对建军招了招手:“过来,教你磨刀。”
建军立刻丢下竹蚱蜢,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。
阳光彻底驱散了雨后的湿气,暖烘烘地照进院子里,落在忙碌的大人和嬉戏的孩子身上,将那些曾经尖锐的棱角,都打磨得温润起来。
10 光荣之家
秋日的天,高远透亮,像一块上好的蓝瓷。靠山屯却比往常闹哄了许多,村口的土路上,有眼尖的孩子瞧见了几个推着自行车、穿着干部服的人影,车把上似乎还系着红绸子,立刻像炸了窝的麻雀,飞奔着回村报信。
“来啦来啦!县里的人来啦!”
消息像风一样刮过家家户户。不少村民放下手里的活计,揣着手,聚到路边,踮脚张望。目光,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村尾那处安静的院落——周川家。
院子里,却还是一如既往。
林晚正在收晾晒的干菜,动作不紧不慢。西厢房里,建国趴在炕桌上写字,建军和晓华在玩周川新编的竹节小人。周川自己,则坐在门槛上,就着明亮的秋光,擦拭一把旧铁锹,锹头被他磨得雪亮,映着天光。
院门外传来的嘈杂人声和自行车铃铛声,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林晚停下手,抬眼望去。周川擦拭的动作也顿住了,握着锹柄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孩子们从屋里探出头来。
院门被推开,村长陪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,打头的是个面容和煦的中年人,胸前别着钢笔。后面跟着的人手里,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用红布覆盖着的东西,方方正正,看着颇有分量。另一人则捧着一个打开的木匣,里面衬着红绒布,搁着一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属勋章。
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,连叽叽喳喳的建军都闭了嘴,晓华下意识地抓住了林晚的衣角。
那打头的中年干部目光扫过院子,落在门槛上坐着的周川身上,脸上立刻堆起郑重而热情的笑容,快步上前:“这位就是周川同志吧?我们是县里来的,我姓王。”
周川放下铁锹,站起身,军人的挺拔身姿在院子里显得格外醒目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点了点头:“王主任。”
王主任上前紧紧握住周川的手,用力晃了晃:“周川同志,辛苦了!你在前线立了大功,为咱们全县人民争了光啊!组织上派我们过来,一是送来这枚‘战斗英雄’的勋章,表彰你的功绩!”他示意身后的人将木匣捧上前。
那勋章造型简洁,却透着一股凛然的威严。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。
周川的目光落在那枚勋章上,眼神有瞬间的悠远,仿佛透过这金属的光芒,看到了炮火与硝烟,看到了并肩的战友和逝去的面容。他沉默着,伸出双手,将那木匣接了过来。动作很稳,指尖却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。
王主任又示意另一人将那块盖着红布的东西捧过来,他亲自伸手,将那红布猛地揭开——
一块簇新的、黑底金字的木匾显露出来,上面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:“光荣之家”。
“这第二件,”王主任声音洪亮,带着感染力,“就是这块匾!送给你们家,感谢你们为国家和军队培养了一位英雄!也感谢林晚同志在家辛苦持家,抚育子女,支持丈夫保家卫国!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到了林晚身上。
她站在那里,手里还捏着一把没来得及放下的干豆角,脸上没什么激动的神色,依旧是平平静静的。只是在听到“林晚同志”和“辛苦持家”几个字时,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。
周川捧着勋章匣子,转头看向林晚。日光下,她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,身形纤细,面容沉静,与这块突然闯入的、象征着荣耀与喧嚣的匾额,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对比。
王主任还在说着热情洋溢的话,什么“英雄凯旋”、“家庭楷模”,周围的村民也跟着鼓掌,议论纷纷,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。
在这片喧闹里,周川却觉得手里的勋章匣子有些烫手,那“光荣之家”的匾额,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压在他的心口。这荣耀,是他用枪林弹雨和战友的鲜血换来的,可支撑起这个“家”,让他在外搏杀时无后顾之忧的,是眼前这个沉默的、他几乎不曾真正了解过的女人。
喧闹的表彰仪式并没有持续太久。王主任一行人留下匾额和勋章,又说了些鼓励的话,便在村长的陪同下离开了。看热闹的村民也渐渐散去,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刚才的场面,言语间满是羡慕。
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。
那块崭新的、闪着金光的“光荣之家”匾额,被暂时靠墙立在堂屋门口,与这破旧的土墙院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孩子们围了过去,好奇地摸着那光滑的漆面和冰凉的金属字。
“爹,这是你的勋章?”建军仰着头,看着周川手里依旧捧着的木匣,眼神里充满了崇拜。
周川“嗯”了一声,将木匣递给林晚:“你收着吧。”
林晚接过,看了一眼里面那枚沉甸甸的勋章,没说什么,转身拿进了东屋收好。
等她再出来时,看见周川还站在院子里,目光落在墙角那把磨得雪亮的铁锹上,又缓缓移到那块崭新的匾额上,神情有些复杂,像是在审视,又像是在告别。
三个孩子还在匾额旁叽叽咕咕。
周川沉默地走过去,在孩子们身边蹲了下来。他没有看那块匾,而是伸手,拿起了晓华手里那个他编的、已经被玩得有些毛糙的竹节小人。
“这个,”他晃了晃手里的小人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,还有刚走过来的林晚耳中,“以后,爹有空给你们编更多。”
孩子们愣了一下。
建军最先反应过来,眼睛瞪得溜圆:“爹,你不走了?!”
周川抬起头,目光依次看过建国带着询问的眼睛,建军惊喜的小脸,晓华懵懂却亮晶晶的眼神,最后,落在静静站在一旁的林晚身上。
秋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,照亮他古铜色的脸庞,也照亮他眼底那些曾经盘踞的阴霾,此刻,那些阴霾似乎被这明亮的日光驱散了不少,露出底下些许温润的底色。
“嗯。”他看着林晚,话却是对孩子们说的,语气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稳,“不走了。转业手续已经在办了,以后……就在家里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,声音更沉了些,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:
“以后,爹跟你们,还有你妈,咱们一家人,好好过日子。”
院子里有片刻的寂静。
然后,建军第一个跳起来,欢呼出声:“太好了!爹不走了!”他扑过去,抱住了周川的胳膊。晓华也反应过来,咯咯笑着,抱住了另一条胳膊。
建国没有动,他只是看着周川,又看看林晚,嘴角慢慢地、慢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。那弧度很浅,却像是冰河解冻的第一道春水。
林晚站在原地,看着被两个孩子缠住的周川,看着大儿子脸上那抹罕见的、轻松的笑意,看着那块靠墙而立、象征着过往荣耀与伤痛的匾额,再看着眼前这个说着“好好过日子”的男人。
她没有笑,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热。
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转过身,默默地走向灶房。
过了一会儿,灶房里飘出了炊烟,带着寻常饭菜的温暖香气,渐渐弥漫了整个院子,将那“光荣之家”的金属光泽,也熏染得柔和了起来。
周川挣脱开孩子们的缠绕,站起身,深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饭菜香和秋日干草气息的空气,抬脚,也朝着灶房走去。
日子,好像从这一刻,才真正落到了实处。
11 岁月如歌
时光荏苒,如同村头那条小河,悄无声息却执着地向前流淌。
当年的破旧院落早已翻新,虽不阔气,却干净敞亮。院子里的老槐树更加枝繁叶茂,见证着这个家的点滴变化。
老大周建国,没有辜负他的名字和那段在灯下苦读的岁月,成了十里八乡第一个考到省城的大学生。学的是土木工程,他说,要盖很多结实又漂亮的房子。此刻,他站在院里,身姿如青松般挺拔,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,褪去了少年时的沉郁,多了份沉稳自信。他身边站着一位同样文静秀气的姑娘,是他的大学同学。
老二周建军,那股子活泛劲儿用在了正道上,没去当兵,反而对着机械着了迷。跟着老师傅学了几年,又自己去南方闯荡了一番,如今在县里开了个农机维修铺,手艺好,人实在,生意红火。他嗓门还是那么大,正咋咋呼呼地指挥着对象——一个眉眼带笑的爽利姑娘摆放果盘。
老小周晓华,出落得亭亭玉立,她是师范毕业,如今在镇上的中心小学当老师,就像当年的林晚教他们兄妹一样,耐心而温柔。她挽着的年轻男子,目光澄澈,是镇卫生院的医生。
三个孩子,三条不同的路,却个个成材,品行端方,是村里人人称赞的好后生,好姑娘。
今天,是个大日子。建国和他的对象,建军和他的对象,两对新人,要同一天在这座焕然一新的老宅里,举行简单的订婚家宴。晓华和她的医生对象也回来帮忙,算是让未来的家人也认认门。
院子里张灯结彩,充满了欢声笑语。周川穿着崭新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背依旧挺得笔直,只是眼角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。他里外招呼着,眼神却总不自觉地去寻找林晚的身影。
林晚在厨房里忙碌着,和几个来帮忙的婶子一起准备宴席的饭菜。她两鬓也见了霜色,但眉眼间的平和与从容却愈发沉淀,像一块温润的玉。孩子们早已不让她操持重活,但这样的大事,她总要亲手操持几道孩子们爱吃的菜才安心。
家宴开始前,按照商量好的流程,有个简单的仪式。
院子里安静下来,亲朋邻里围坐,目光都带着祝福。
周建国率先站起身,他端起一杯茶,没有走向周川,而是径直走到了林晚面前。他看着眼前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他“噗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了下来,这个一向内敛持重的青年,声音哽咽:
“妈!”这一声,喊得毫无滞涩,充满了孺慕之情,“没有您,就没有我周建国的今天!是您把我从柴房拉出来,给我饭吃,教我认字,在我摔断腿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守着……是您告诉我,骨头要硬,心气不能丢!这恩情,儿子一辈子记在心里!”
他身边的姑娘也跟着他,恭敬地跪下,奉上茶。
林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没忍住,滚落下来。她伸手去扶:“快起来,建国,快起来……妈没做什么,是你自己争气……”
话音未落,周建军也拉着对象,“咚”地一声跪在了旁边,他性子急,眼泪淌得更凶,几乎是嚎了出来:“妈!我小时候混,不懂事,要不是您拿着烧火棍撵我去上学,给我攒钱学手艺,我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混日子呢!您就是我的亲妈!比我亲妈还亲!”他哭得像个孩子,把头磕在地上。
紧接着,周晓华也拉着未婚夫跪了下来,她声音温柔,却字字清晰,带着泪意:“妈,我记得您给我扎的第一个小辫,记得您给我缝的第一个花书包,记得您告诉我,女孩子也要读书明理……是您让我知道,我值得被人好好疼爱。妈,谢谢您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
三个孩子,连同他们选定的伴侣,齐刷刷地跪在林晚面前。
满院寂静,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。
周川站在一旁,看着这一幕,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,眼圈通红,他仰起头,极力克制,喉结剧烈地滚动着。他走到林晚身边,和她并肩站着,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们,声音沙哑而沉重:
“都……都起来。你们……你们记着你妈的好,就好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林晚泪痕斑驳的脸上,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,有感激,有愧疚,更有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、深厚的依恋,“这个家,是你妈用她的手,一点一点撑起来的。我……我这个当爹的,亏欠你们,更亏欠她。”
林晚已经说不出话,只是流着泪,用力去拉孩子们起来。
孩子们被搀扶起来,一家人哭作一团,又笑着互相擦拭眼泪。周围的亲友无不动容,悄悄抹着眼角。
家宴在这种悲喜交加的氛围中开始,最终被浓浓的幸福和期盼所取代。饭菜飘香,笑语喧阗,这座曾经冰冷破败的院子,从未如此温暖和充满生机。
夜深了,宾客散去。
孩子们体贴地收拾着残局,让父母去休息。
周川和林晚回到了他们共同的房间——多年前,从那场秋雨之夜后,周川就搬出了东屋,林晚也不再打地铺,西厢房的炕,足够宽大,承载着一家五口挤在一起的温暖,也承载着后来他们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的平静岁月。
他们没能再有自己的孩子,起初或许有些遗憾,但看着建国、建军、晓华一个个长大成人,出类拔萃,那点遗憾早已被巨大的满足和欣慰所取代。这三个孩子,就是他们共同的孩子,是命运赐予他们最宝贵的礼物。
窗外月色如水。
周川看着正在梳理头发的林晚,灯光下,她的侧脸宁静而柔和。
他走过去,从背后轻轻拥住她,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,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。
“晚娘,”他低低地唤了一声,这个称呼,是在岁月的磨合中,自然而然产生的,比连名带姓多了亲昵,比直呼其名多了敬重,“辛苦你了。”
林晚停下动作,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,没有说话。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从穿越而来的惶恐,到面对三个戒备崽崽的无措,从一顿阳春面、一床厚棉被开始,到如今儿孙绕膝(即将),满堂荣耀。
她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,终于将“恶毒后妈”的剧本,彻底改写。
窗外的老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也在为这个温暖的故事,轻轻叹息,又满足地微笑。